盲歌女在漆黑中喃喃自语, 既是唱人间悲喜,也是与自己心灵对话
日期:[2014-06-23] 版次:[B05] 版名:[粤人情歌] 字体:【大中小】
专栏作者·钟哲平 媒体人,《粤韵清音——广府说唱文学》作者。喜欢看戏,不太懂戏,也不算痴迷。因为钻得不深,所以有疏离感。没有匠气,只有欢喜。如同隔着河流看彼岸的华灯,和影影绰绰的风流人物。
■清朝末年,在香港街头卖唱的瞽姬。
■民国在广州卖唱的瞽姬
■《时事画报》漫画《盲世界》
■《时事画报》漫画《瞽姬寻死》
■上海百代唱片公司为羊城瞽姬桂妹灌录了唱片。
盲人唱歌,有种特殊的“瞽腔”,盲眼的女艺人尤甚。她们的演唱更像是一种自诉。在看不见的世界里,有着无边的悲苦,她们要靠自己的声音来感知与彼岸的距离。
随着社会的进步,职业瞽姬已基本消失,她们的悲歌也成为历史。而少数盲眼女艺人对粤曲的贡献,却不应忘记。孤独是美的本质,她们的歌声,有着不可代替的美。
女伶顾盼生姿,盲女黯然离去
一盅两件,饮茶听曲,是老广州的休闲生活。小明星、徐柳仙、张月儿等女伶的歌声与音容笑貌,与老城的回忆紧紧相连。比女伶历史更久远的瞽姬,却很少人提起。
上世纪二三十年代,广州茶楼酒馆林立,促进了粤曲歌坛的繁荣。所谓歌坛,即茶楼大厅用木板架起一级高台,放置一几一椅,供曲艺演员演唱。
在1918年以前,在歌坛演唱的并不是开眼女伶,而是失明女艺人,又称瞽姬。瞽姬主要演唱八大曲:《黛玉葬花》、《辩才释妖》、《附荐何文秀》、《百里奚会妻》、《李忠卖武》、《齐楚归汉》、《六郎罪子》和《雪中贤》。故事包括各式人物行当,一曲长二至三小时。瞽姬一人分饰几角,日场唱四小时。茶楼门口有黑板写着“礼聘著名瞽姬**师娘临场度曲”。瞽姬八大曲是用官话演唱的古腔粤曲,在曲艺界独树一帜。瞽姬自弹自唱之流畅,被曲评人称为“水银泻地,左右逢源”。民初著名瞽姬有唱喃呒腔的桂妹、唱解心腔的二妹、唱古腔的英华、唱苦口南音的丽人芳等,为广东曲艺留下不可多得的妙音。
1918年,开眼女伶林燕玉在歌坛演唱。她出身青楼,从良后又被遗弃,染上鸦片,生活贫困,为谋两餐,就到朋友的茶楼客串演唱。此时林燕玉已五十岁,演唱水平也不算高,但表情丰富,能和听众互动,颇受欢迎。受林燕玉影响,另一位四十多岁的从良妓女卓可卿,也到茶楼唱曲。林燕玉和卓可卿的出现为歌坛带来新鲜感,茶楼争相效仿,聘请开眼女伶代替瞽姬。
政府认为明眼女性在公众场合卖唱有伤风化,且抢了盲女的生计,于是一度禁止女伶公开演出。但观众看过女伶,顾盼生辉,眉目传情,便不太愿意再看瞽姬演唱。于是茶楼老板纷纷贿赂官府,让女伶与瞽姬混合演出。至上世纪二三十年代,小明星等女伶声名鹊起,女伶便完全取代了瞽姬。 歌妓本就命如飘蓬,
瞽姬人生更加凄凉
瞽姬卖唱,自清末已有。她们有些天生盲眼,无生存技能,只能学曲卖唱。
西关陈基18号的绮兰堂、带河路附近的猪仔墟、观莲街的绿杨居,都是收养教唱的学堂。其中以失明人雪姬开设的绮兰堂最出名。雪姬有不同辈分的徒弟,根据不同的资质教她们弹琵琶、扬琴、月琴,唱生、旦、霸腔。绮兰堂家教严格,学徒举止端庄,不少瞽姬都成为了大佬倌。技艺精湛的瞽姬,生活是令其他盲人羡慕的。香港著名地水南音瞽师杜焕少年时在广州学曲,本来想做乐师,但师父说:“唱完曲一起吃饭,人家有好菜都夹给盲妹,你不如学唱南音。”
一些年纪较小,只卖唱不卖身的盲妹,被称“琵琶仔”。随着年纪稍长,倘若落在无良的鸨母手中,就身不由己了。委身求生存的瞽姬被称为“禾虫”,时人把包养瞽姬称为“炖禾虫”,可见其命运的卑微。
更令人发指的是,有些瞽姬是惨遭毒手致盲的。妓院鸨母或年老的盲妇在街边拾回弃婴养大,以母女相称,教其唱曲。为了更彻底地控制养女,丧尽天良的鸨母会用银针挑瞎女孩双眼,逼其沦为瞽姬,卖唱又卖身。
胡朴安《中华全国风俗志》记载:“迨至十四五时,龟鸨即施毒手,毁其双目,另装假眼,戴墨色眼镜以掩饰之。于是出而应客之征,卖唱为业,既不辨客之老少妍媸,亦不敢有卷逃之虞,惟龟鸨之命是从。”
瞽姬看不见客人,任由摆布,又常被虐待,生涯极为凄惨。迎来送往,歌妓本就命如飘蓬。如廖恩焘粤语诗所言:“至惨两条生臂藕,抱完佬仲抱琵琶。”而瞽姬的悲惨,更甚于普通歌妓。陈坤《岭南杂事诗钞》有竹枝词:“琵琶夜抱上街来,檀板声声把漏催。岂是阿侬无眼力,不知青眼向谁开。”
民国《时事画报》有漫画《盲世界》,讲述了瞽姬的生涯——“女子丧明,又值家贫,无以为教养之资,乃鬻于瞽家,习弦歌,学度曲,名曰‘瞽姬’,俗名曰‘盲妹’。广州市中,以贤思里为盲妹根据地,晚间张灯后,则四出招揽生意。城以外,则咸聚于源昌街;城以内,则游行于西湖、仙湖之间。每晚唱值,或数小洋,或一大洋不等,所求虽非奢,然未尝其愿,则欲归不得,盖恶师性猛于虎,苟定价稍缺,捱饥不已,炮烙且继也。职是之故,此辈遂兼作皮肉生涯,籍少猎缠头,值冷夜雨宵,周郎不顾,得此应付,可免酷刑。而劳动者利用之,雇为度曲,盖声色收也。”而瞽姬被虐待的新闻,亦不时见于报端。如《时事画报》的《瞽姬寻死》:“二月十二晚,有瞽姬两口道经司后街,一姬跃下井泉自溺,一姬疾声喊救。巡兵拯之出,移时始苏。讯之,称系仰星街徐媪之徒,每因无人顾曲致遭鞭挞,今夕买曲乏人,倘归,定被殴辱,宁死不归。局宪悯之,一并函送院养育云。”
盲女唱曲全无邀好之心,
皆因她们早就看透尘世
此处说的“送院”,指的是“明心书院”、“慕光瞽目院”、“广州福瞽工读学校”等由教会或政府办的慈善机构。
《时事画报》漫画《放大光明》,写到:“粤省瞽姬,向以度曲为业,且兼作皮肉生涯。登徒者流,每邀其弹唱为乐。其下乘者,则沿街挨户,零碎卖曲,尝被途人侮辱,吞声饮泣,莫可如何。近日警察厅谕各区所,遇瞽姬未及十一龄以上者,一律带回区所,送往芳村明心书院所设之正心学社收育,俾能自立云。”
至1930年,广州市政府正式发布公告,取缔市内瞽姬,无所依靠者送教养院安置。有小部分曲艺较佳的瞽姬,回归到纯艺人的行列。如蔡子明、王秀卿等,艺术上颇有造诣。不少粤曲名角儿也会请师娘到家中演出,他们认为盲人唱曲特别有味,气息的运用与停顿尤其值得琢磨。直至上世纪50年代,广州街头还能见到师娘由一个孩子带路,到茶馆、饭店、车站卖唱的情景。广州西关陈基和佛山梁园旁的高基街都被称为盲妹巷,经过几轮拆迁改建,如今已无昔日盲妹生活的痕迹。
最后出现在公众视野的著名师娘,有香港的曾润心和李银娇。润心师娘的代表作是南音名曲《叹五更》。一更接一更的叹息,委婉而不牵扯,声腔只在中线游走,用单调来突显唱词的韵味,勾魂摄魄。她的声线略为沙哑干涩,心如止水,用恍如隔世的冷漠,唱尽人世苍凉。银娇师娘的演唱则忠气十足,干脆利落,荡气回肠。银娇的“瞽腔味”重,拖腔游刃有余,代表作是粤讴《桃花扇》。润心和银娇曾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在香港电台演唱南音与粤讴。南音节目取消后,她们就在老人院终老。
润心和银娇的演唱都是南音、粤讴作品中的经典。她们的歌声有一个共同特点,就是全无邀好之心,也许是因为她们看不到观众,也许是她们早就看透了尘世。她们在漆黑中喃喃自语,既是唱着人间悲喜,也是与自己心灵的对话。“我想命冇薄得过桃花,情冇薄得过纸。”——她们在特殊的时代中短暂的存在,为岭南曲艺留下了为数不多的,优秀而忧伤的作品。
http://ent.ifeng.com/a/20140623/40134748_0.shtml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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