余創豪
我認識露莎,是在一個十分偶然的機會裡。有一年我重考中學會考,試場是在銅鑼灣,那一處除了一般試場之外,還附有特殊試場。未開考之前,我在走廊間徘徊,一個瘦小的身影,如木偶般坐在走廊的一角,本來那身影是不會受我注意的,雖然她有一種纖弱美。
然而我卻注意了她,因為在她那張娟好的面龐上,有兩顆灰白的眼珠--她是失明人!我難以形容那一種灰白,那是一種空洞的灰白,在上面看不到世界上任何東西的倒影。
她正在溫習,但看來摸凸字是很吃力的,我忍不住上前,為她將課本讀出。當讀到“四面荷花三面柳,一城山色半城湖”時,她表示很嚮往這新般景色,她說得有點興奮,但我卻抑制住自己,不說出自己的想法:“既然看不到,為什麼還要嚮往?這是一種無法遂願的嚮往……”大概她聽出了我的嘆息聲,走廊又再靜寂下來。
考試之後,我們便分開走,但幾個月後,我又在銅鑼灣與她重遇,我們很高興地交換了姓名、電話和地址,由那時起,我知道她的名字叫露莎。
過了一段時間,她主動約我去騎腳踏車,當我清楚到她連平衡也未懂時,我勸她改作其它活動,但她查知我有自己的單車後,便要求我將單車由灣仔駛去薄扶林道心光盲人院!我有點為難,但當時我有一種衝動--無論如何,不要令她失望!於是那一天,我喘著氣,時推車時踏車,終於到達了心光。
她又要求我為她拍照,她一連換了五、六套衣服,人很年青,但每一套衣服,都比她大上五至十歲,全部都是十分高貴的晚禮服或長裙。每一個甫士,她都帶著一種沉思的笑容,她似乎在想像,自己的相片會有多艷、多美(可是,我終歸令她失望,後來全部菲林都曝光不足)。
拍攝完照片後我陪她購物,我要為她形容貨品的顏色、形狀,那時我才知道自己的表達力是那麼有限,逛了半天,最後她買了一套衣服、一小束人工花。回到心光之後,她馬上為人工花灑水,然後問我花瓣有沒有打開,傻瓜的我,竟然坦白說:“沒有。”
她很坦白地告訴我自己的經歷:她本來住在內地,小時候眼睛發炎,舉家遷港為她找尋治療的途經,可是始終都沒有成功,後來她便進了心光盲人院。
心光有自己的小學和中學,不過因為她成績優異,在中三那一年她轉去了一間著名的女子中學,與正常人一起上學。同年她信了耶穌,這時她得到別人捐贈眼角膜,接受了移植手術,於是視覺恢復了!她十分感謝神,便成為一個十分虔誠的基督徒。
這是新生的開始嗎?不!
移植的視角膜,發生排-斥-作-用!
當她的目力漸漸消褪時,她懇切地向神祈求:
“神啊!求你讓我看得見。你在當日不是叫瞎眼的看見,叫瘸腿的能走動,叫死人復活,叫被擄的得釋放嗎?你不是曾在耶利哥城外面叫兩個盲人開眼嗎?你不是令那坐在水池旁邊、癱瘓了四十年的跛子,抬起自己的蓆子行走嗎?你不是叫死去三天的拉撒路,從墳墓中跳出來嗎?”
可是,情況一天比一片惡化。
“你不是說過,白天的太陽不能灼我,晚上的月亮也不會害我麼?你不是說過,你是我的避難所、是我的磐石、是我的高台麼?”
最後,仍然看不見。
“你不是說過,在信的人,凡事都能麼?你不是說過,有信心的,可以把大山都挪開麼?”
再接受另一次手術。
又發生排斥作用!
“你為什麼緘默?保羅曾令從三樓跌下來死去的少年復活,彼得醫治好美門的跛子,以利沙的屍體,也能夠令死人復活,你若不動手,請派遣他們來吧!為什麼在我週圍,竟然沒有一個、半個以利沙、保羅或者彼得?我不要巴拿巴(勸慰的人),我不要慰問咭、書簽、鮮花!這些對我有什麼用?”
可怕的排斥作用!她再度陷入黑暗之中,這是更加幽深的黑暗。
“可惜我信了基督教,不然我便會出家。”
“在生死之間,我情願選擇後者。”
“現在,我只愛物質消費。”
她敘述自己的經歷,說出自己的感受時,語氣十分平淡,好像只是複敘一本小說,沒有眼淚,沒有感歎,只有一種似笑非笑的表情,目光仍舊是那麼灰白,然而,她好像望著遠方。
我決心為她做一點事情,諺語說:“勸君莫用刻頑石。”我不想具體地提自己做過什麼,我嘗試說服她改變對生命的態度,可是她卻完全不能接受!她只是罵我,而且罵得很兇,每次都是過了幾天之後,她又再和顏悅色,但之後又聲色俱厲地罵我。這樣連續幾次後,我們便沒有聯絡。
一年後,我間接地知道她失了蹤,沒有人查到她的下落。她留下了一些信函轉交朋友,其中一封是給我的,信是用英文打字機寫的,譯文如下:
“亞力士:
不要追查我去了哪裡,反正哪裡都是一樣,瑞士的湖光山色、戈壁的黃沙蕩蕩,對我來說,都是一片黑暗。
請原諒我,我以前無心傷害你,我只是有一種十分矛盾的心理,我很想過一般人的生活、做一般人的事情,但我總是感到有點害怕。
我知道我的思想十分消極、偏激,而且自以為是。我想改變,卻害怕、甚至憎恨那些想改變我的人。
我想追索人生的意義,卻無法接受教條式、童話式的答案。還記得那次我們一起參加的夏令會嗎?我反駁每一個嘗試跟我談論人生意義的營友。那位與我討論梁燕城“苦罪懸謎”的亞基,現在已經去了政治大學讀哲學吧?告訴他:人生的意義、痛苦的根源,不是從書籍上找得到的,也不是哲學系的教授可以講解的。
我記得尼采曾經說過:同情、憐憫、忍讓、愛心、美德,都是弱者創造的名詞,這只是一個超人的世界。還記得那次夏令會,亞芳要為我打電話的事嗎?我堅持要自己撥電話號碼,我縱使不能成為超人,也不甘願做弱者,這種心理,其實為我增加了不少重擔與煎熬。
說實在的,我討厭同情和憐憫,那次我參加了公開徵文比賽,本來我的文章不入三甲,但評判因我失明的關係,給了我一個特別獎,我那時沒有對傳播媒介發表過什麼,我根本什麼也不想說,可是我的老師替我向報界講了話,說什麼奮鬥自強等等廢話。
多謝你過去對我的幫忙。你這個人有點笨,小心,這會很容易吃虧的。還有,注意你的英文發音,我的聽覺比常人靈敏。
好朋友,再見。
露莎”
我將信讀了一遍之後,身軀有如墮入冰谷之中,我劇烈地顫抖,跟著哭起來,我跑入房、關上門,跟著躺在地上,我不願再面對任何東西,只願躺下去,躲過所有的事情!後來,我把信重讀了好幾遍,企圖找出一點線索,去猜測她去了哪裡,但我全無頭緒。
此後,每逢翻開報紙時,我都會有點恐懼。我有強烈的第六感:露莎仍在世界上,這個故事不會就此結束,就用四個字去作為這故事的結尾:未完待續!
(原載於“匯流”1986)
給露莎的信
l 余創豪
露莎:
我來到美國之後,不少朋友在兩三封信後便斷了聯絡,只有你仍是恆定地寄給我禮物、賀卡和你寶貴的良言。
在這十年中,你我的變化是多麼大,十年前你怨天尤人,你一口咬定在生死之間你會選擇後者,但是現在你卻珍惜每一刻生命的片斷;你曾經認為到處都是一片漆黑,但是現在你遊歷過的地方,要比我多上十倍。
我知道你不喜歡哲學,但是我忍不住三句不離本行,就談談你曾經引用的尼采吧!尼采在“悲劇的誕生”中指出:“無論生命的表象怎樣轉變,生命的喜悅與力量是不可毀滅的。”你是尼采哲學最好的註釋者。
所謂“何必深山求靈藥?此地已經有神仙。”這個學期我讀了不少哲學書籍,但細讀你的來信,不禁覺得要比讀康德、尼采或者柏拉圖的東西獲益更多,你是我生命中更加真實的康德、更加接近的柏拉圖。我質問自己:為什麼我要在千里異邦中追求學位,去聽死人冷冰冰的說話,而捨棄肝膽之友活生生、熱灼灼的肺腑之言?
但想深一層,自己來美國也不光是讀書,我可以自豪地說:“我跟你一樣受盡磨煉!”不少美國人出門一條街也要駕駛汽車,我可以為了上工在風雪中騎單車三小時,當年由灣仔去心光的那一程,現在已經不算什麼;很多美國學生無舞會不歡,我可以整年不上電影院。
冰心曾說:“生命有如滾針氈,要邊捱邊嚐。”有朝我們再相聚之時,我們可以互展傷痕,也可以互相醫治。
分離的意義,也許是為了以後重聚的驚喜。
還有,現在我的攝影水準已經大大提高,那時我一定能夠為你拍攝一輯精彩的照片。我為自己的相機取了一個別號,那就是妳的名字:露莎。
祝心光常照!
余創豪 美國聖保羅市
1990.3.25
http://www.creative-wisdom.com/education/essays/story/rosa_g1.shtml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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