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生大近視
「正常的眼球是圓形的,像乒乓球一樣,而妳的像個雞蛋。」趙醫生在第一次檢查之後對我這麼說。
一輩子飽受近視眼之苦,早就知道我這雙來自遺傳的眼球是橢圓形的。也就是說由眼睛前面的晶狀體到後面的視網膜距離特別長,視線的交點落在網膜之前,必須戴眼鏡調整才看得清楚。這一點倒不勞醫生多作解釋。
小學時期我總奇怪為什麼朝會時,同學們都知道站在台上說話的人是誰,我卻不知道。更慘的是趕車的經驗,等到我看見車頭上的號數時,常常已來不及上車。那時就覺得自己是個慢半拍的人。
上初中時,配了高達五百度的近視眼鏡。遠景固然清晰了,但那厚重的眼鏡壓在鼻梁上,不但每天壓出兩個紅印記,還隱隱作疼。更別提大熱天出汗的日子,眼鏡不斷往下溜,手則忙個不停地往上托。
近視眼鏡用的是凹透鏡,人們透過鏡片,看到的是縮小的眼睛。班上有一位遠視眼的同學戴的是凸透鏡,鏡片不但把她的眼睛放得特別大,連眼睫毛都變得又粗又長。真遺憾我遺傳到的眼球不是扁的,偏是橢圓形的。
畢竟患近視眼的人還是比較多,而且在那個時代的中學女生,頭上頂著西瓜皮後腦勺的短髮,身穿蓋膝的黑長裙,再配搭黑框眼鏡下的小瞇瞇眼,那形象正是父母師長們求之不得的安全造型。別無選擇,我也只好認了。
高中畢業即刻解了禁,超短髮換成長髮飄飄,那掛窗簾似的黑長裙變成了印花大蓬裙。同樣是十八歲,高中畢業後,大學校園裡一片花團錦簇,這些可不是未曾經歷過的女孩子們能夠體會的。或許在電影《真善美》(Sound of Music)中剛被放出修道院的瑪麗亞可以了解吧。
可惜這時我還不能由黑框眼鏡中解脫出來,而且隨著年齡的增長,近視的度數也跟著水漲船高,逐步加深到八百度。鏡片越來越厚,眼睛越來越小,鼻梁也被壓出永遠的凹痕,還有什麼比這事更能抹煞一個年輕女孩子的自信呢!我的青春期就這樣被蒙上了一層又一層的陰影。
「這是天生的,來自妳的父母,不是妳的錯。」趙醫生像要安慰我似的:「就像我有個這麼大的頭,也是父母之賜。」
他確實有個比別人大的頭,不過大頭算不得是什麼缺陷,就像我也遺傳到了高個子。雖然太高會令矮個子男孩卻步,總也沒有造成太多困擾。但是這深度近視眼實在是大幅度地影響了我的人生。
就在上大學的時期,開始有了隱形眼鏡。這真是天大的喜訊,像我這樣深度近視的人終於有救了!
當時的隱形眼鏡是硬式的鏡片。覆蓋住眼球這麼大的一片東西放進眼睛裡,就算薄,也十分疼、難受,忍不住淚如雨下。試過幾次,放棄幾次。當時的鏡片所費不貲,既然買了,就得努力適應。更何況據說隱形眼鏡還能減緩近視度數增加的速度。費了近一年的時間,我終於擺脫了厚重的黑框眼鏡,適應了隱形眼鏡。
整個世界都變了。我有了廣角視野,一百八十度的寬闊!天地不再被縮進小小的眼鏡框裡,睜眼望出去,四周像是無邊無際。仰望天空,環顧四周,一切都十分開闊、迷人。
我的鼻梁不疼,眼睛也不再被擠壓成一條縫了。飄著長髮,穿上當時正流行的迷你裙,我開始有了信心,步履堅定,邁向光明的前程。
如果說眼睛就是靈魂之窗,我那埋藏在厚重眼鏡後面十多年的眼睛終於有機會坦露出來。亮亮的鏡片又給雙眸增添無限的光彩,熠熠閃耀。眼球不如以往容易轉動,自有一種凝眸而視的意味。和外子初識時,我看了他一眼。許多年後,他說:「妳一直看著我,看得我的腳都軟了。」這或許是因為窗戶已經開啟了,他在我的眼神中看到了什麼。說來也算是意外的收穫吧。
隱形眼鏡也有不少始料未及的限制,不論在什麼時間、場合,只要一點異物進了眼睛,必定和隱形眼鏡發生摩擦,立即疼得直掉淚。畢業後,在找工作面談的關鍵時刻,恨不得燒香拜佛,禱告上天,千萬不要出狀況。結果還是躲不過各種糗事。不是對著主考官嚴肅的嘴臉拚命眨眼,就是紅著眼圈。心中叫苦不迭,還要故作鎮靜,他們必定也弄不懂這女生唱的到底是哪一齣。再不然,就是被新認識的同事們歸類為太做作之流,似乎有意效法林黛玉。
類似的戲碼在我初次見公婆時,又上演了一遍。我和外子結婚、居住都在美國,與香港的公婆只有三周的見面之緣。其中一天由外面返家的途中,特大的沙子進了眼,疼得不能忍受。進門時公婆都坐在客廳,我淚眼婆娑顧不得打招呼,逕直衝進洗手間。雖然隨即出來解釋原因,但是婆婆當時的表情真是畢生難忘。
即使是快樂的時光,遇到眼睛不配合,同樣難以消受。有一次去賭城拉斯維加斯,雖然在室內,忽然睫毛掉進了眼裡,馬上疼得流淚不止。那時正好靠近一排吃角子老虎機,我便坐下來擦抹。路過的人大概都以為這女子輸了不少錢,暗自垂淚,不斷投來同情的注視。
又一次在公車上,忙著下車沒留意,竟被車上懸掛的扶手環擊中右眼。眼睛雖然不疼,但是鏡片隨即彈出。面前端坐一位男士,但我豈能按住他的頭,尋找那不知落在何處的小鏡片?何況它不僅可能落在他的頭髮上、衣領、襯衫、腿上,甚至腳旁地上都有可能。我只好作罷,氣急敗壞地下了車。
當近視度數升高到一千度以上時,以往的隱憂變成現實的困擾。不戴隱形眼鏡的時候視力非常微弱。曾因開刀手術住進醫院,第二天早上看到正對病床的牆上掛著電鐘,但是看不見指針。向護士詢問時間,她指一指牆:「鐘就在那兒!」「對,但是我看不見時間。」她的音量拔高了八度:「看不見?」我同時也看不清她的臉,由聲音中推測,她不相信我的話。或許正在翻白眼,認為我存心刁難,給她添麻煩了。
進入空巢期之後,外子因病行動不便,我們卻遇到附近野火蔓延威脅住家的情況。好在距離不是太近,還來得及搬些重要物件開車撤離。聽說住在災區的朋友必須半夜逃離,連腳上的拖鞋都來不及換。這令我寢食難安。
除了擔心缺乏應付突發事件的能力之外,又因為眼球的形狀將前端的晶狀體及後端的視網膜伸張過度,而有視網膜剝離之慮。每年眼科檢查,醫生必定再三叮囑:「不能跳動,也不要搬超過二十磅的重物」。
年齡漸長,近視仍鍥而不舍地增進之時,白內障也悄然掩至。因為眼睛的晶狀體有如鏡頭,當它開始迷濛、不透明的時候,就會直接影響視力。還好時至今日,對付它的方法不難,以人工晶狀體來取代。同時還可以添加校正視力的功能,好像植入性的隱形眼鏡一般,校正近視、散光和老花眼。
當趙醫生發現我的近視高達一千七百度的時候,就算經驗豐富的他,也不免大吃一驚。他說一千個病人之中才可能遇到一個。
「妳的人工晶體必須特別訂做,別人用十八或二十號的薄度,許多地方最薄只能做到十號而已,給妳用的是四號,難度極高。」我非常感激這位醫生願意接受像我這樣頗具挑戰性的特殊病人。
他接著說:「我舉個例子,比方說姚明進了鞋店,要買二十六號的鞋,而鞋店裡最大的鞋是十八號,怎麼辦?」趙醫生是在美國出生、長大的華人第二代,英語是他的母語,但也會說帶點腔調的中國話。
若說異乎尋常人的高也算缺陷的話,姚明把它轉變成優點,在籃球場上大放異彩,為中國人爭光。和別人不同實在也無妨,如何扭轉弱點,發揮成為優勢,化腐朽為神奇才重要。
「其他人有選擇校正近視、散光和老花眼的機會,但是妳的度數太深,只能針對近視這一項。」我這千中擇一的病號除了感恩戴德之外,就只能乖乖聽從醫囑,手術前兩星期不戴隱形眼鏡,手術後一個月要按時點眼藥水。
嚴格說來,隱形眼鏡並沒有真的隱了形,它只是把鏡片縮小到可以放進眼睛內,實在是接觸型鏡片(Contact lenses),因為它直接吸附在眼角膜的表面。如今利用消除白內障的手術,順便把校正視力的功能添加在換置的人工晶狀體上,這樣就像眼鏡真正隱了形。早上醒來,睜眼不再是蒼茫一片,而能看清周遭環境。
人們對與生俱來的天賦向來沒有置啄的餘地,只能歸之為運氣。或許未來人們對遺傳基因有更多的認識時,可以研究出選擇和控制的方法。目前我們只有想方設法免於被現有的限制困住,在可能的範圍內改善生活品質。(寄自加州)
https://www.worldjournal.com/5079990/article-天生大近視/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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